中国式父亲大多在家庭中扮演着沉默、威严的角色,他们独自承担生活重压,不愿开口诉说,而大部分年轻人在亲密关系中也羞于表达。代际间的情感错位总会带来遗憾与不解,有时一件特别的礼物会为两代人打开交流窗口,让儿女窥见父亲的爱意与秘密。
姜年
父亲临走前,给我留下两包烟
父亲来之前,北京下了一夜雨。车站人潮拥挤,他背着行李,站在广场角落四处张望,我想张口喊声“爸”,却不知怎么发音。母亲因病离世后,我们分开生活了十九年,彼此并不熟悉。大学毕业,我来到北京工作,他突然提出想来看看我。
走在街上,我随口提起和男友刚刚分手。父亲愣了下,笑眯眯地伸手揽过我的肩膀,说道:“没事,人生还长呢,我姑娘能找到更好的。”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我有些不适,只好尴尬地冲他点点头。
在车站附近兜了一圈,我带他来到雍和宫,告诉他刚来北京时,工作不顺,时常来拜拜。父亲听了也只是呵呵笑,并不多问,接过我手中的香,嘴里念叨着“佛祖保佑,我姑娘在北京好好的,老婆在那边也好好的。”
印象中,每次见到父亲,他都是一副笑脸,看起来乐观豁达,像殿里的弥勒佛,能包容世间一切苦难。而我总是一脸严肃,好像正经历着什么了不起的折磨。
我们在景点转来转去,互相询问对方的生活与身体状况,努力展现着父女情深。却始终如同两个陌生人,保持着一臂距离,找不到深入交流的话题。分开太久,最亲密的血缘关系,也会被时间冲淡。
晚上回到家,我安排他在屋里休息,独自躲到客厅加班,试图逃避单独相处的尴尬。半夜一点,我蹲在阳台上抽烟,听见卧室的门打开,突然期盼他能过来说些什么,哪怕是以父亲的身份骂我两句,打破我们之间可笑的客气,却听见他叹了口气,默默退回房间。
我恨恨地把烟头碾在地上。过去几年,我独自做过许多决定,拒绝老家的安稳工作,一个人跑来北京,和大我九岁的男友同居,学会抽烟喝酒。有时,我刻意做出叛逆的样子,是希望父亲能站出来,对我表示关心,他却总是安静地接受一切,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父女一场,倒像过客。
第二天一早,我赌气躲到公司上班,留他一人在外晃荡。父亲不会用电子支付,不会看手机导航,他老了,被时代甩下了。我心里惦记又别扭,不愿主动给他打电话,他倒是不介意我的冷漠,隔一会就兴致勃勃地发来游玩照片。
离京前最后一晚,我们端坐在饭桌两端,他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,不停举杯,说着“姑娘长大了,这次来看看,我就放心了。”
这是我们见面的惯用结束语,每次说出这句话,就代表着再次分离。我忍不住摔了筷子,冲他喊道:“你到底放心什么啊,看我过成什么样你都放心吗?”
父亲愣住了,手里的杯子举起又放下,找不到合适的姿势缓解尴尬。饭店里人声鼎沸,我们沉默地对坐着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慢慢抬起头,红着眼眶对我说:“你妈走的那年,你才三岁,我不是不想陪你,可我要去挣钱还债,完成我的任务。等回过神来,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长大了,是爸爸对不起你。但人生是对是错,总要你自己经历啊。”
送他进了车站,北京又开始下雨。我回到家才发现,床头上留着他放的两包烟。
彭石
父亲的摩托车,带给我方向与自由
深夜,风声呼呼地敲打着窗户,屋子里静的吓人。母亲打来电话,说父亲的车胎爆了,他们被困在路上,一时半会赶不回来,让我早些休息。
这些年,每当面对人生的岔路口,我都会想起这个夜晚。那年我十四岁,挂掉电话,一股奇异的勇气在胸腔蔓延开来。我跳下床,翻出两件厚衣服,带上食物和水,跑到车库,推出了父亲的摩托车。
那是辆沉重的嘉陵,我拧开油门,小心翼翼地沿着山路骑了三个小时,直到看见父亲的货车。递上包裹,父亲沉默地看着我,厚实的手掌用力捏了一下我的肩膀。
第二天,父亲将那辆摩托车推到我面前,说道:“儿子长大了,这辆车以后就归你了。”
像是得到了英雄的勋章,那天晚上,我激动地住进车库,守在摩托车旁睡了一夜。
即使在粗放的山区,也很少有家长敢让孩子开着摩托上路。父亲却很信任我,常带着我和母亲骑车郊游。甘肃夏季的风并不凌冽,我背着二胡和他们开去河边,尽情享受着自由。
图|父亲的摩托车(左)有时,父亲会给我指指他开在对岸的工厂,并不炫耀,也不说教导的话。他很少提起往事,我也无从了解他究竟经历过多少波折磨难,才打拼出那片天地。
年少时光倏忽而过,后来我走出大山,考上法律系研究生。按照常规路线,我将成为一名专业律师,过上穿西装打领带的生活。像是被儿时的自由养大了胃口,入学没多久,我就发现那不是我想要的人生。
那时我做生意赚了些钱,越发觉得上学没意思,便给家里打去电话,商量退学。父亲听出我的得意,并未劝阻,只是说着:“儿子,从送你那辆摩托车开始,你在我心里就是个大人了,只要想清楚后果,以后的路都可以自己选择。”
得到同意后,我立马退了学。可幸运转盘不会总是偏向我,没过多久,我生意失败,欠下几十万外债。
我跑到北京,住在青旅,喝了三个月大酒,过着颠三倒四的生活,没敢和家里联系,也不想让父亲看到我的失败。
倒是父亲先打来电话,察觉到我的困境,他没劝我振作,也没提出帮我还钱,淡淡地说句“儿子,做你想做的事,走你想走的路,实在累了,就回家待一阵。”
浑厚的声音,像是那天晚上捏着我肩膀的手掌,一点点抚平了我心里的折痕。
我打起精神,转行进入媒体,打拼着还清了欠债。那段时间,我常出去自驾,新疆的戈壁滩上,狂风凌冽,不像年少时,生活和风都温柔。
转眼到了三十岁,不安分的念头又冒出来,我辞掉在外人看来前途大好的工作,跑到最喜欢的汽车行业重新打拼。父亲的摩托车像是点燃了引擎,让我一路朝着自由的方向驶去。
这些年,我几乎自驾走遍了中国的每个角落,尤其喜欢跑去山区,山也沉默不语,却总能像父亲一样给我答案。
宁佳佳
父亲的记账本,藏着最深的秘密
坐在饭店里,父亲兴高采烈地点着菜,说着待会还要和人去谈生意。宽宽大大的西装显得他越发瘦小滑稽,我有些无奈,他是个卖化肥的小贩,所谓的谈生意,也不过是和村民讨价还价,却总装出一副大老板的派头。
父亲,曾是我唯一能盼望的神迹。十几年前,他刚和我母亲离婚,独自去了南方闯荡。母亲改嫁,七岁的我成了拖油瓶。像是要忘掉那段不幸的婚姻,母亲一直无视我的存在,生了儿子后,更是将我当作空气,很少与我说话,不许我上桌吃饭。
从那时起,我开始幻想有天父亲能赚好多钱,神气地出现在母亲面前。每次在家受了委屈,我都会在心里默念,等爸爸回来就好了,他会给我带礼物,替我报仇,带我离开这个地方。
可这些年,我只收到过一次父亲寄来的礼物,那是条廉价的纱裙,和一本童话故事书。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,并不合适的礼物,被我藏在床底。
再次见到父亲是在初中,黝黑瘦小的父亲和我想象中相去甚远,他从一个遥远的富豪,变成了现实中一事无成的中年人,轻松击碎我的盼望。
那时,我已经开始了校外住宿的生活,父亲也从南方回来,继续做着小本生意。他经常来学校看我,开着一辆破旧发黄的面包车。我每次都让他等在街角,等同学离开再去找他,暗自祈祷不要有人发现这样的父亲。
没有了依靠,我只能独自长大,但父亲总时不时地冒出来,给予我不合时宜的关心。大二那年暑假,我留在学校,找了份培训机构的兼职。那天父亲突然发来短信,说他来附近出差,希望能一起吃饭,替我庆祝20岁生日。他总是这样,将卖货说成出差。
我推脱不过,下楼来到饭店,看父亲一副忙碌样子,不停接着电话,我越来越不耐烦,一杯接着一杯喝酒。所有情绪在他第四次放下电话后爆发了,我能感受到面部肌肉的扭曲,却控制不住情绪,一直哭着问他“你为什么这么没用,为什么不来接我”。
父亲瘦小的身躯缩在桌前,不敢接话。我哭着跑出饭店,回到宿舍闷头睡去。第二天睡到中午起来,发现父亲早上发来短信,说带了早餐在楼下等我。
我不情不愿地下楼,父亲依旧坐在破旧的面包车里,递来早餐和一个同样破旧的账本,我悻悻地接过来,回了楼上。
打开账本我才发现,凌乱的数字里,夹杂着父亲很久之前写的日记,他文化水平不高,字都歪歪扭扭的。
孩子出生了,是个千金;孩子会爬了,像个白色的汤圆;女儿又胖了;今天又没开张,回家路上,看见乞讨的女人,我把兜里最后五块钱给了她。其实我的压力也很大,我还有父母有女儿要养,这五块钱对我来说也很重要,就当为女儿积德了吧。
父亲细碎地记录了我的成长,一切在最后一页戛然而止,上面写着,我和她妈离婚了,我不得不离开了。
我收起账本,再说不出一句话。
田雨
父亲是个农民,但给了我情绪自由
父亲没有送给我任何实体礼物。具体来说,在西部山区农村里也没有家人间送礼物的习惯,经济条件也不支持。
住在农村并非父亲的主动选择,奶奶要在四个儿子里选择一个陪伴养老,所以他就选择放弃了外面的世界,叔叔伯伯在外后来都有一定的成就。就我所知,父亲对此也没有抱怨过,想着办法赚钱养家,四季耕作劳动。
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,但父亲一点也不像是一个生活在农村的人。他穿衣服总是搭配得很好,装修卫生间会挑很好看的花砖,他喜欢做看起来不总是有明确目的的事情,不着急。山区农村封闭、沉闷,人们闲暇时就爱打牌赌钱,父亲从不上牌桌,闲暇时间就种花种茶。家乡民风彪悍,可就我记事起,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脏字。
还记得,以前奶奶得了眼疾,在家种地的父亲带着她搭车、坐船到了紫阳县去看病,奶奶一生没有出过远门,交通极其不便而且没有闲钱。回程路上,父亲特地绕了远路带奶奶去坐火车,一直坐到市里,然后才回到家。那是奶奶一生唯一一次坐火车,很快,白内障就让她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。
生于泥土又不陷入泥土,文化程度不高的父亲总是保有着对生活的好奇心。他最早在老家安装了宽带,是村里叔伯中第一个会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