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导读——现在的杭州和数百年前的杭州有什么不同?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,西湖还在,青山绿水还在,但当年的城郭却早已似是而非,现在我们的这座城市是开放性的,而当年,囿于防守和管理的因素,筑有城墙,形成一种地域上的封闭。本文的内容便是从当年杭州城池的旧模样中衍生出来,而后让当年的月光照进了这些文字,而文字中的城市斑斓多姿。比如“螺蛳沿过草桥门”的顺口溜,只有略懂杭州话的人方可意会:杭州话里的“沿”过即爬过之意,说螺蛳“沿沿”能“沿”到,表明螺蛳门和草桥门者两座城门相距不远。发生在这两座城门之间的故事,曾经生活在这两座城门范围里的人,如今当然都化作了清风远逸,但他们留下的传说,却是我们这座城市丰厚的积淀,这些故事让我们能够看到当年的场景和人文。只有这样的一座城市,我们才能叙说它的掌故和历史。(李郁葱)正文从这里开始——杭州隐秘地图之:螺蛳沿过草桥门顾国泰/文南宋时杭州的十三座城门中有七座在城东:便门、候潮门、保安门、新门、崇新门、东青门、艮山门;元末复筑城垣,城东自南向北有五座:候潮门、望江门、清泰门、庆春门、艮山门。城门在各个时期叫法不同,有人编过一首顺口溜:“北关坝子正阳门,螺蛳沿过草桥门,候潮闻得清波响,涌金钱唐共太平”。顺口溜里的螺蛳门和草桥门在今城站火车站两边;杭州话里的“沿”过即爬过之意,说螺蛳“沿沿”能“沿”到,表明两座城门相距不远。螺蛳门内有螺蛳桥,桥下石磡缝里螺蛳很多,你若卷起裤腿下水,保你一摸一大把。1.龚自珍螺蛳门外访隐士元末“东扩三里”拓城时,在崇新门遗址外筑清泰门,清泰门因清泰桥而名。钟毓龙《说杭州》载:“门内有螺蛳桥,故俗以螺蛳门呼之。”螺蛳门内有条马坡巷,晚清著名思想家、文学家龚自珍住在该巷里,今马坡巷6号小米园内辟有龚自珍纪念馆。龚自珍(—)号定庵,以写“我劝天公重抖擞,不拘一格降人才”名闻天下,后人对他的评价是文章“有不可一世之概”,只是字写得有欠火候,说他对书法有排斥心理,然而细读《龚自珍全集记王隐君》,感觉他一直在“暗恋”书法。龚自珍曾造访西湖边某寺院,看到一本被蛀坏多页的手抄《心经》,其字体风格“类虞世南”(唐朝书法家),感觉好像哪儿见过,翻着翻着,忽然想到,以前在外祖父段玉裁的破书箱里,有一篇诗稿的字体,也是这个模样,为了弄个明白,龚自珍向僧人说想借看几天。回家路上他又记起另一件事:早先一个春天的日子,风和日丽,他和轿夫戚猫沿螺蛳埠、螺蛳桥、螺蛳门去郊野透透新鲜空气,只见护城河边杨柳依依,河里有人在捕捞鱼虾……两人边赏风景边闲聊,戚猫忽然指着路旁一个荒草萋萋的坟堆说,段老先生每次到杭州来(段玉裁居北京),一定要去坟后那户人家转转,回家也从不和谁说为何非要去那里。龚自珍好奇问:你怎么知道的?回答说段老先生腿脚不便,出门都是坐他与吴轿夫抬的轿子去的,听戚猫这么一饶舌,龚自珍来了兴趣,马上沿坟堆走去……前面有座小木桥,“桥外大小两树依倚立,一杏,一乌桕”,再过去,只见一个90来岁的老人,身着褐色短棉袄,正懒洋洋地在晒太阳。龚自珍上前打听,老人示意耳聋,龚自珍以为自己礼数不到,便认认真真作了个揖,一字一字地恭维道:“先生真是位隐者。”老人回话说“我无印章”——“隐者”和“印章”声音有点相似,看来他确实听力有问题。龚自珍起身东张张西望望,转了一圈终无收获。夕阳渐渐西下,戚猫在一边催促,只好怅然而归。第二年冬天,一姓何的书生来访龚家,两人茶杯捧捧“谈古刻”,兴趣特别浓郁。何书生说他曾有一部李斯的《琅邪台刻石》(宋拓本),一直当宝贝收藏着,闲暇时便临摹一番,屡有收获,可惜该拓本后来归别人了,原因是何书生心脏有问题,一直拖着,某日有位老者闻讯前来,称能给他治好,结果就服了两剂药,还真痊愈了,何书生很感激,要酬谢他,老者指指书房桌上放着的那本书说:我是为这拓本而来的。边说边过去,拿了就走,何书生想拦,又不好意思开口……当时就觉得这人真怪,他是怎么知道的?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——他爱好书法,不然不会这样做。2.还有人去过隐士家,还偷人家松化石过后某一天,龚自珍与马太常寺卿(掌管宗庙祭祀的官员)闲聊,又说起之前这一连串的趣事,马大人听罢低头沉思一番,“仰而掀髯”道:对了,对了!你所说的那个地方,我外甥锁成为借书帖去过,他说那天还差点迷了路。等进入那院里,任怎么叫喊也无人应答,锁成当时就径自从厨房灶台后边过去,循读书声进入一间书房,只见四壁挂着古色古香的锦囊,内藏碑帖、钟鼎拓片等,书桌上摆着一本《谢脁集》。锁成对主人大声说:马大人叫我来借帖子。老人的意思是正在用,不方便借,等稍后会另写一本送马大人的……过了月余,锁成再去,老人说已抄好了,你拿去吧。锁成一看抄本上的字体,感觉与虞世南书法极为相似,便问道:你养着善于写字的好手吧?主人说没有啊,他回头指指墙外正在锄地的那人说:是他替我抄写的。锁成道谢后出前门,迎面一棵梅树,花蕾初绽,院子里满地铺的都是松化石,见四下无人,他于墙角边偷偷拿了一块回来……马大人最后说,你俩遇见的,极可能是同一人。吴轿夫在一旁插嘴道:好像姓王,西湖边那和尚后来到我家索还《心经》时,“言是王老者写”。龚自珍参合起来推测,这个对虞世南书法有研究的隐士姓王当不会错。但不知那锄地的民间高手为何人,龚自珍把这些琐碎记忆,都写入《记王隐君》里。龚自珍因为字写得不够好,导致多次考试失利,直至38岁参加会试(第6次),才考上第95名进士。后来参加殿试,结果又因考官一句“楷书不中程式”而断了青云之路。为此他曾极不服气地嘲讽道:若以字取人,那么我家的女人都能进翰林院!此话一经传出,很多人为他抱不平。传言龚自珍41岁那年,以文钱买了一本习字帖,这字帖他早年临摹过。他边喝酒边看那熟悉的字迹,酩酊大醉中在字帖上写下“余不好学书,不得志于今之宦海,蹉跎一生,回忆幼时晴窗弄墨一种光景,何不乞之塾师,早早学此?!”第二天清晨酒醒,细看字帖上自己写的字,悲不自禁,竟然嚎啕大哭起来……龚自珍挥毫整日,何尝不想练就一手好字,他努力过,可惜没成功。3.郎瑛住草桥景隆观前元末复筑东城时,在保安门遗址北辟新门,明嘉靖《今朝郡城图》上称永昌门,清初改称望江门。“望江门在今竹椅子巷之北口,其地为茅山河所经,有南新草桥,故俗以草桥新门呼之”。(钟毓龙语)明正德间,仁和藏书家,文学家郎瑛住草桥门内景隆观前。郎瑛(—)字仁宝,号草桥子。他是父亲郎大亨60岁那年降生郎氏宅院的,“五岁丧父,由母诸氏养成,生而异质,体弱多病”。郎瑛于正德间中秀才,以生员身份终其一生。其代表作《七修类稿》被后人称之为“明代政治史、社会史、文化史研究的宝库”。郎瑛当年名气不小,“行省及郡守丞以下二县之大夫,下车则先问礼”。《七修类稿》内有篇《景隆八发》,景隆是“宋代羽士陈永年创造”的道观。清《古今图书集成》说“景隆观,保安坊板儿巷,宋嘉定间名通元庵,宁宗御书‘景隆福地’,遂改名,元末移今处,明成化中重建”。景隆观内宝物不少,有宋皇上赐额;元中叶,观内一块剑石“长逾等,广不及尺。黝碧如铁镡,鍔具也”。著名文人张伯雨曾慕名前来观赏,感慨之余在石上作铭并序,这下可好——剑石半夜里被识货者偷走;明初著名诗人张光弼《如此江山亭》诗卷也曾藏于景隆观中……而自郎瑛写了《景隆八发》后,来景隆观游赏的文人墨客更是络绎不绝。郎瑛年少时曾与好友王伯荫一起在景隆观前读书。王伯荫很有才学,“迹近狂放”,碰上郎瑛也亦庄亦恢、放达无羁,两人真可谓是物以类聚、人以群分了。某日王伯荫戏作《景隆八发》一文,结果招惹麻烦,一些正经儒士很是看不惯,乃至有人“勃然变色”——在追求功名者的眼里,文人著述立说,是件很严肃的事,岂可儿戏,谁知王伯荫写文章如此“吊儿郎当”,真是成何体统?!其实王伯荫是恨当下文风虚浮而故意这么写写的,不意被这么指责,一气之下想将该文“投之水火”。郎瑛拦住道:何必在意人家较长论短,嬉笑怒骂只叫写出真性情,就都是好文章,你怎能轻意把它毁了?!(大致意思)隔年郎瑛到苏州拜访当地名人南都濠,说起此事,南都濠看后认为“文虽近狎,义则通微”——用今天的话说,文章看似有点浮而不当正经,其实在嘲谑嬉笑中寄寓了作者的讽刺意旨与济世热肠。南都濠叫郎瑛回去把这层意思转告王伯荫,说“事因戏警,名以文传,景隆道士之幸也”。景隆观道士闻知名士都这么说,便立马怂恿郎瑛“述其颠末,并录八发为珠庭劝”,郎瑛于是替《景隆八发》作了长达余字的序,谈了自己的见解,读罢《景隆八发》就会明白,官史与野史的不同之处在哪里。4.八发指八件发笑的事情望江门附近的景阳观以酱菜出名,景隆观以“八发”出名,八发指八件发笑的事情,分别为《无拘殿赋》《大笑堂记》《销铅井铭》《叱石坛志》《转身路辞》《警梦楼说》《炼丹炉赞》《方便树颂》。拿无拘殿来说,景隆观本是道家清静之地,谁知当时为“百乐之所都”:“殿内藏阄探贴、打马投壶……”只见东一处在赌博,西一堆在抹牌。许多人连帽子也不戴,下身就一条牛头短裤,打拳的也大多赤膊,有人唱歌,有人跳舞,真是热闹非凡。沿殿走去,或盘腿背靠庭柱,或像死尸般僵卧后厨。一到大热天时,卖肉沽酒的也都挟着长席过来,他们吊“销铅井”之水从头顶冲凉,然后揭来瓦片当枕头,以寄存在殿内的棺材之盖为床铺,“逍遥乎风凉、从容乎日晡”,一直要到日落暑退方肯离去。而到了冬天,“无门不掩、有墙可逾”,无拘殿真跟凉亭没啥两样;官府把它当堆盐的仓库,邻舍呢,背米肩柴,都当近道在抄……这哪像修行的道观!其二是大笑堂。大笑堂“高而不剩、密而不狭、轻而不露、以娱宾客,故又谓之堂”。进堂者“啜其茶则破闷,饮其酒则解酲,对其食则喷案”——笑要笑到酒饭都喷到桌上,可见一起聚会有多开心了。一次王伯荫也在,有人拿着酒杯过去假装敬道士,乘机把他的胡须也给扯了下来……酒吃醉后,道士被捆起来用竹鞭抽打(当是玩玩的),边打边骂“狗道士”,王伯荫当时还凑趣道:“以竹鞭犬,真可谓笑矣”——大家乐得只差没瘫在地上,由此可见,景隆观如此乱七八糟,完全是道士自己造成的。接下来的销铅井、叱石坛等六“景”都同样令人捧腹。郎瑛与王伯荫属在野文人,无缘接触朝廷大事与官藏典籍,故其记载就文史价值而言,难免要打点折扣,但下层文人识见通达,较少忌讳,能如实记述当时的风土人情与世态变迁,这却恰恰是当代官史所不及的地方。以《七修类稿杨、邓钟山诗》为例,郎瑛说开国皇帝朱元璋命杨廉夫赋《钟山诗》,诗成赏五百贯。隔日召邓伯言赋《钟山诗》,皇上读后“大喜,以手拍案高诵之,邓以为怒,惊死于墀下,扶出东华门始苏……”朱元璋在怎样对待臣子,通过此文便可看得明明白白——既然朝廷做事要如此提心吊胆,又有什么好羡慕的?郎瑛等所以选择在景隆观里开心每一天。回头再以文章的可读性而言,凡看过《三国志》和《三国演义》的都明白,后者无疑要鲜活,接地气多了,且能补上官史“不便说”这一短板。设若史官去写景隆观,就只能按体例要求,板板六十四地拼凑成一篇“八股文”,八发就一发都别想发了。5.在草桥落脚的伊川后裔南宋时,理学创立者程颢、程颐(程颢称伊川先生)的后裔程迥、程源落泊杭州,一居前洋街,一居草桥。要说伊川后裔,必须先介绍“北宋五子”里的两位人物:程颢、程颐。他俩为中国北宋思想家,理学创立者,程颢为兄,程颐为弟,世称“二程”,二程理学是继孔孟之后,又一个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的学派。二程幼时受教于理学创始人周敦颐,宋神宗时,二程建立起自己的理学体系,以“理”或“道”作为全部学说的基础,教人“存天理、灭人欲”,二程著作被其子弟汇编成《伊川先生文集》;后来朱熹继承发展二程学说,成为“程朱”学派。历史上有个与“二程”有关的故事流传极广,说进士杨时(曾任萧山知县)放弃高官厚禄,和他的朋友游酢(音zuò)一起去拜见程颐,遇上程老先生正在那里假寐。一会儿下雪了,两人坚持恭恭敬敬侍立一旁,雪积一尺多厚,两人没一丝不耐烦的神情,后人将此事称之为“程门立雪”,以示对二程学说的尊崇。二程后裔程迥字可久,南京人,靖康间迁徙浙江余姚,隆兴元年中进士,历扬州、泰兴尉。早年他在杭州读书,住前洋街(今下城区蕲王街附近),生活艰难。明田汝成《西湖游览志余》说某日有一样东西如燕子般轻盈地飞入程迥家,“倚堂壁,家人视之,乃一美妇,长可五六寸,形质宛然,容服妍丽,见人殊不惊惧”。程迥灵感来了——在壁上凿小佛龛,将其请入,早早晚晚香火供奉,对外说小美人能预言吉凶,大家闻说有此事,感到不可思议,于是纷纷赶上门来问休咎,“必输百钱,方启龛”,如此一来,程迥半夜做梦都要笑醒……田汝成无疑是把此事当趣闻处理的,说说笑笑而已,也不知程迥是否真的耍了个小聪明,借此炒作轻松发笔小财。清《东城杂记》第四、五两篇谈到程源住临安草桥。这二篇文章读来极为枯燥乏味,但具有文史价值。程源是程颐的四世孙,著有《道学正统图》等,在当时也算一位头面人物。然随宋室南迁临安后,由于国难当头,时过境迁的“二程”道学已过气,其学识和特长也就跟着不被重视,在杭州一直无所事事,后因生计所迫,不得不在草桥卖米度日。宋嘉定十七年六月三日,朝廷出于政治考量,为粉饰太平而“举逸民”——遍访忠良及名门后裔以笼络民心,被找到的程源于是迎来他人生的第二春:“补迪功郎,除贰令监丞”。当朝叶绍翁《四朝闻见录》说“先生之孙源……此益以见我朝崇儒重道之意”。程源承祖荫当上一个虚职的官员也好知足了,若非遇上太平盛世,草桥卖米哪有出头之日!螺蛳门、草桥门一带江河相通,是活水,活水里的螺蛳泥腥味少。别以为螺蛳上不了台面,是草民吃吃的,其实螺蛳历来就是舌尖上的尤物:“明前螺,抵只鹅”,清明前的螺蛳若是旺火煸炒后葱一撒,趁热夹汤夹卤吮去,这下酒菜的鲜与“活”啊,只怕“强盗来哉勿肯走”。编辑李郁葱